偶遇老兵
一天晚上,我花了很长时间,步行去探访我一直想去的一座穆斯林圣地,印度莫卧儿帝国最后一个皇帝巴哈杜尔·沙·扎法的陵墓。它坐落在一条废弃的路上,距离仰光大金寺不远。印度民族起义失败之后,1858年,扎法被英国政府流放到仰光,4年之后在这里死去。这座陵墓装着他的遗骨,而今惨淡荒凉,无人来访,一个孤独的门卫来到上锁的门前,为我这好奇的游客打开大门。我站在大雨中,在没有街灯的小巷尽头,想象英国人曾经怎样南征北战,忙着一个个消灭可能危及新秩序的王朝和历史。门卫带我游览了皇陵之后,站在门外墙上模糊的扎法画像下。“你是这个月来访的第一个游客。”他声调悲凉,却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藐视。
回忆消失得多么迅疾啊。这些昔日帝国的杰作,都在记忆中渐渐淡去。还有一个晚上,我来到一位九十岁的英军老兵家里吃晚饭。他叫檀西·麦当劳(Tancy McDonald),曾经是一座圣公会教堂的牧师,而今已经退休。数十年前,他娶了一位缅甸女子为妻,如今家住机场附近一个名叫永盛的街区。他家安静得像森林中的休闲别墅。在清茶与棕糖的淡香中,檀西回忆起奥威尔书中描述的绝对纯洁的君子国,那个清高无瑕、彬彬有礼的英国官员的世界。像奥威尔的母亲一样,檀西的英国父亲在南方也有一座橡胶园,有可能他们还曾经相识。
“缅甸人对每个英国人必须以‘先生’相称。”他回忆道,“吓死人了。但我也记得那时候仰光是个美丽的地方,人口有40万。干净,整洁。你可以想象那有多好。但是我们犯了个错误,那就是战后我们放弃了英国人的管理。简直是一场灾难。印度和马来西亚就没有犯这个错误。”
“缅甸的国名由Burma改成Myanmar,你怎么看待?”
“事实上,比起Burma,我更喜欢Myanmar。它更纯正。”
“但它们只不过是同一个词语的不同写法,”我反驳道,“两个都对。”
回应我的是一个谨慎的微笑。
檀西想起了那场战争。由于英国人几乎没有武装,日本军队不费吹灰之力就侵入了仰光。檀西与大部队失去联系,与三个朋友一起,凭借双脚走到了印度,加入了另一支队伍。他很高兴能为英国人效力。
他问我是否要走“去曼德勒的路”,当然,这个名称来源于吉卜林那些激动人心的诗歌。
“有点陈词滥调了。”我说。
“也许你说得对,这都是陈词滥调,”檀西说,“但曼德勒仍然是曼德勒。至少名字没改。现在到处都是做生意的——你会觉得有点不浪漫。”
在奥威尔的时代,一个旅人乘坐明轮艇从仰光到曼德勒,行程要好几天。而今天,沿着新近修成的高速公路只需要九个小时。在路上,你可以停下来游览缅甸现在的首都内比都。内比都2004年从一无所有中开始建造,用以代替仰光,充当新的国都。
东向蒲甘
印度记者西哈斯·瓦拉德拉简曾经去缅甸首都旅行,说内比都是“防止政权更替的终极保障,城市规划的杰作,专为打败一切假想中的‘颜色革命’而设计,而且,靠的不是坦克或高压水枪,而是地理与制图”。整座城池在夜晚灯火通明,就像一场没有来宾的婚礼。这是一座没有方针的乌托邦,整座都城里都没有外交官,因为他们拒绝离开仰光,不愿放弃那里的安逸空气与卡拉OK俱乐部。这里充满了帝国的憧憬和痕迹。内比都的意思是“众王之屋”,它渴望开始一段全新的历史。
我没有接着奔赴曼德勒,而是向东去了蒲甘。我在新度假地阿勒木宫住了两三天。它坐落一片考古区内,周围是2000多座寺庙,历史可追溯到十一至十三世纪。此地其实可以设置更多精明的当代旅游景点,因为周围有湖光山色与佛塔古寺,中国的新婚夫妇们尤其喜欢来这儿度蜜月。
蒲甘被重建为“缅甸的吴哥窟”,是旅行途中的必经之地。内比都是后现代的乌托邦,蒲甘则是古代乌托邦的现代版。数千座佛塔点缀在园林般的平原上,它们都以奇异而失真的风格得以重建,成为十二世纪与二十世纪风格的俗丽混搭。它漂亮,动人,但却只有一半真实可信。
“那么过去存在于哪里呢?”温斯顿的审讯官奥布莱恩在《1984》中这样问,直到今天,这句话依然发人深省。
说到蒲甘这些伟大的佛塔,最有趣的是宏伟威严的达玛央吉塔。它是在1170年前后由国王纳拉苏下令修建的,旨在赎罪,因为他杀害了自己的兄弟和父亲阿朗西都。这座宝塔外观阴郁,没有窗户,内部的神殿在数百年前就以墙隔绝,因为里面的东西是国家机密,连王室后人都禁止观看。
根据民间传说,那个邪恶的国王命令工匠把石缝用泥灰封死,连锋利的刀刃都无法穿透。法令规定,如果哪个工匠不肯听命,就立即砍掉他的胳膊。
当我在半明半暗的走廊中踱步,赞叹壁画上的大象图案时,一名脸上涂着黄色特纳卡颜料的女孩走过来,拿着一本玻璃纸封装的书向游客推销——《缅甸岁月》。
她带我来到一片有凹槽的石壁前。想起一些石匠就在这里失去了胳膊,我忍不住伸出一支胳膊放进了凹槽。尺寸正合适。后来她讲到纳拉苏“被印度人”暗杀时,伸出自己的小胳膊,做了个砍掉的动作。
“你怎么知道?”我问。
“听说的,听说的。”
“真的吗?”
“买一本奥威尔的书吧,只要一美元。”
转向曼德勒
我沿着伊洛瓦底江畔的公路驱车前往曼德勒。这条路悠长、平静,穿过低平的稻田和竹屋小村。远处能看到这条伟大的江河奔流在山丘与星罗棋布的佛塔之间。几个牧童戴着钟形竹帽,驱赶着羊群。
“曼德勒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小镇。”《缅甸岁月》的作者抱怨道,“尘灰漫天,酷热难耐,据说这里的特产是五个P,即佛塔、贱民、猪、牧师和妓女(pagodas, pariahs, pigs, priests and prostitutes)。”
成群的佛塔依然矗立于此,其他四P却已经几乎消失了踪影(也许前文所述的生意人对最后一个P比较熟悉)。曼德勒是缅甸仅有的几个允许外国人骑摩托车的地方之一,黄昏时分,我骑着摩托车,穿过小镇中纷纷扰扰的寺庙区,穿过柚木桥,几名僧人坐在湖畔沧桑的露台上。我经过一条漫长的林荫路,游览了尽头的防波堤。小舟在这里纷纷离岸,驶向因瓦古城,那也曾经是一座都城,却在1839年被一场地震夷为平地。
我投宿的塞多纳酒店坐落在曼德勒宫外宽阔的护城河边。从酒店出发步行一英里,就可以来到东门,外国游客只能由这个门出入。大门上方悬挂着一个威严的标牌,上面写着缅甸军队的口号:军民合作,消灭一切敌人。想到奥威尔当年就在距离此地不到一英里的地方接受警队训练,真觉得有些讽刺。
护城河环绕的曼德勒宫与北京紫禁城一样壮美,正门上方高耸着一座座柚木屋顶的高塔。现在,它基本是个军事基地,游客禁止进入。它也曾在英国统治之下。贡榜王朝的最后两个国王敏东及其子锡袍曾在这座木制的宫殿中统治缅甸四分之一个世纪,直到英军入侵。
在雨中游览这座“著名的祖母绿皇宫”,里面的房间空空如也,但又委实阴森。暗红的木柱,真人大小的两代国王及王后雕塑坐在复制的宝座上。你可以看到锡袍精美的床边围绕着四根外层包着玻璃的柱子,展示柜里装满王室用品,包括镶满红宝石的凉鞋。昔日一整套错综复杂的神秘仪式,而今浓缩为一个摆满蒙尘古董的玻璃柜。
过去的时光去了哪里呢?审讯官这样问温斯顿。附近的古托道塔内据说有世界上最大的书。这里有729座白灰粉刷的浮屠塔,这些塔成行排列,塔内的每座石碑上都刻着一页佛教经文。穿行在塔林的花树之间,身旁的游客正带着家人享受露天野餐,你必然会又一次想起奥威尔,对这个地方他应该是了如指掌。
1890年之前,英国一直有一支部队驻扎于此,人们认为英国士兵偷走了经文中金子制成的所有字母(还偷走了六千口青铜大钟)。但是比起纸质的《1984》,这本巨大的石书就太难封杀了,而且,那本纸书已经在奥威尔想象的未来社会中消失了踪影。对于一百年前徘徊于此的那名年轻警察来说,这些石碑或是灵感,或是警告,又或者根本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最后,缅甸在奥威尔眼中成了完全的异域。他刻画这片土地,有时候充满柔情,但到了最后,它所有的温暖和美好都弃他而去。或许他深陷于殖民体制中,看不到自己的出路。正是由于这压抑的热烈、残忍与美丽,他创造出的不只是区区一本小说,而是缅甸三部曲。
《1984》
《1984》是一部极具预言性质的政治讽喻小说,描绘了一个令人感到窒息和恐惧的泯灭人性的极权主义社会。在这个被称为“大洋国”的极权主义社会里,“你说的每一句话,发出的每一个声响都会被监听;只要有一点光线,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监视”,人性被扼杀,自由被剥夺,思想被钳制,而历史每时每刻也在被伪造。那里的人类生存状态,永远警示着人们不要走进这黑暗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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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法被英国政府流放到仰光,4年之后在这里死去。这座陵墓装着他的遗骨,而今惨淡荒凉,无人来访,一个孤独的门卫来到上锁的门前,为我这好奇的游客打开大门。我站在大雨中,在没有街灯的小巷尽头,想象英国人曾经怎样南征北战
呢?”温斯顿的审讯官奥布莱恩在《1984》中这样问,直到今天,这句话依然发人深省。 说到蒲甘这些伟大的佛塔,最有趣的是宏伟威严的达玛央吉塔。它是在1170年前后由国王纳拉苏下令修建的,旨在赎罪,因为他杀害了自己的兄弟和父亲阿朗